第35章 脚踏木龙舞
木龙是形象化的名称，书上叫翻车，家乡人唤作水车。这是一种旧式提水灌溉工具，最早由三国时马钧所制，现已不多见，但在我的少年时代，故乡的水塘边还常常见到它的踪影。
那时刚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，父母也刚刚还清了大集体时历年所欠的超支，家境已颇为拮据。尽管如此，父亲添置农具仍毫不含糊，几乎样样配齐。他说这些东西不能少，自家有了，方便，不误农时。故乡是传统的产稻区，水车自然是离不了的。父亲请木匠做了一架手摇式水车，使用臂力，适用于水满时节小水量的添加，比如秧田。大面积的灌溉，特别是水浅的季节，倚仗手摇式水车显然是“杀牛用鸡刀”，于是父亲组织家人往返20多公里，在城市边缘一个村庄抬回了一架旧的脚踏式水车。好一个庞然大物！这架水车居然长近20米，在偌大的村子里无与伦比，让我深深地为之自豪。
脚踏式水车的构造比较复杂，左右两个支架立在岸上，上端一根横杆相连，下方离地约40厘米处架着一只滚轴。状如水渠的车身一头搭在田坎上，一头伸进水里。一上一下，装有页片的车链绕过滚轴在车身内连缀成一个环形的圈子。滚轴两侧共有3副柱形踏板，可同时容纳3人。人站在上面，双手扶着横杆，原地踏步，滚轴便旋转起来，带动页片将水源源不断地送入稻田，这种劳作即“车水”。
其时家中堪称劳力的唯有父母两人，我们这些孩子少不得要派上用场。父亲总是有意识地将这一“求雨大典”安排在周末。我们年幼个小，够不着水车上面的横杆。父母便找来一根竹篙，平着横杆下移，在支架适当的高度上扎牢，我们才得以攀上水车。开初我们担心踏空，得紧紧盯着脚下的踏板才敢迈步。父亲笑着说，不用紧张，若无其事地望着远方，两只脚自然地伸出去，就像平日走路一样，不会掉下去的。果然，胜似闲庭信步。但过不了多久，就觉脚底心隐隐作痛。我们叫嚷着要停下来穿鞋，父亲又笑了。他瞟一眼自己赤着的双脚，很轻盈的样子，说“用脚板前侧接触踏板，便不痛了”，果然见效。
车水终究是一件苦差使，过不了多久，我们便讨厌水车起来。我居心不良地老是指望串接车链的榫头折断，这样，停下来以后，父亲修理水车时，我便可以借机歇一口气。所以，有时候趁父亲去察看水位的当儿，我们喊一声“一伙鸭子抢水吃”，两只脚死命地踩起来，似乎很卖力。陡然间滚轴也确实转得飞快，水“哗哗哗”地上了稻田。可是没有几下，只听见“吧嗒”一声，榫头断了，车链脱节了。我们“哇”地大叫，脚离开了踏板，人悬在了空中。不知父亲是否看出了我们的鬼心眼，他走过来，装上新的榫头，说，一脚一脚，柔柔地，匀匀地，便不易断了。
中午时分，太阳毒辣辣的，没有一丝风，广袤的田野里看不见几个人影。鸟雀也不知躲藏到哪儿去了，四周一片寂静，只听见脚下水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。这个时候，在我们的头顶，父亲扯起他那条布满补丁的被单，水塘边于是竖起了一把硕大的凉伞。父亲真是一个聪明人，烦闷的活儿在他这里无端地生出了几许浪漫。我们高高地站立在水车上，踩着碎步，扫一眼一望无垠的田野，竟颇有点自得，仿佛自己是一个盖世英雄，把守在凯旋门上君临茫茫苍宇。父亲笼起双手，倚在横杆上，说起了关羽、岳飞。听着故事，我愣愣地盯着稻田里靠近水车进水处游弋着的“马难骑”来。这样的“马”的确难骑，左右摆动，变幻多姿。我不禁慨叹人们取名字的智慧。后来我从课本上才得知，书上不但不这么叫，还给这玩意儿分了类，吸血的叫水蛭，不吸血的叫蚂蟥。“马难骑”呈暗绿色，身体狭长而扁平，乍一看像细长的叶片，轻舞飞扬，颇具灵性。看着水中流动的曲线，我联想起父亲在手摇式水车车身两侧书写的毛笔字。“手挥木龙舞，雨淋世间苗”，父亲的字酣畅淋漓，飘逸极了。这十个大字，该有多少条“马难骑”呢？
在水车上踩了一天，有时稻田水位仍然达不到父亲“确保熬过一周”的要求，天黑后便接着踩。月亮出来了，洁白的月光铺洒在大地上，整个世界一派静谧。父亲打开了他亲手制作的木匣子精心包装并上了锁的收音机。他听，我们也听。风吹过，优美的旋律便回荡在耳边。
伴随着电线杆向村庄的伸入，水车如同老兵，缓缓地退役了。但记忆没有抹去，它反而如风干的字迹，变得愈加清晰起来。我感喟，在那艰苦的岁月里，父亲把生活演绎得多么生动！直到今日，他的达观与平和，也每每令我于人生的烦扰中，平息浮躁，走出迷惘，心境有如那轻舞的水车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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